连他熟读经义的彭大学士都不敢说能够做到“孔曰成仁、孟曰取义”,李佑又凭什么可以做到
之前彭阁老一直琢磨不透李佑的仗恃在哪里。别人都在考虑今天这僵局怎么收场,或者如何应对慈圣皇太后,而他却拿出很大一部分精神去研究李佑的意图,不停的在心里左思右想。
当彭阁老看到归德长公主出现,再顺着自己的对李佑的恶意揣测想下去,忽然就有所悟了。
看似晦涩难懂的事情,往往一旦想通了就发现如此简单,原来李佑与归德长公主联手了方才却没有往这方面想过。
难怪一向精于算计的李佑竟然表现的如此不惜身,如此不要命,打着朝纲大义旗号对钱太后步步紧逼,将事彻底做绝,果然有其目的。这样一方面抬高了他自己的声望,另一方面制造出了僵局困境,为归德长公主出场创造机会。
此时百官束手无策,连太后的面都见不到,只能在宫门外隔靴搔痒,归德长公主便众望所归的闪亮登场。放眼京师,也只有她可以出面斡旋太后与朝臣之间的激烈矛盾了,别人连慈圣宫都进不去。
这些算计,肯定是李佑和长公主事先谋划好的。有长公主支持和掩护,表现异常激烈尖锐的李佑多半还是安然无恙,最多受些不痛不痒的处分。
至于长公主的目的,彭阁老隐约猜得出几分,自从天子大婚,她移出宫去,已经低调沉寂很久了,无非是借此机会展露自己而已,而且还听说长公主正在筹备什么少府。
彭阁老越想越多,又记起来,长公主是十分支持文华殿大学士袁立德的,这回空缺出的次辅位置
对于袁立德,彭春时在内心里比较瞧不起,那是一个靠着逢迎君上获利的无能之辈而已,哪比得上自己劳苦功高,在内阁中资历第一虽然姓袁的排名在自己前面,但自己可是差一点获得首辅位置的人,若非李佑捣乱,如今徐岳的位置就该是他的。
宫中又有内监跑出来,大声传旨道:“圣母御武英殿召各道掌道及五品以上觐见”
这也算一个小小的阶段性成果,看来是长公主起到作用了。人群中响起轻轻的欢呼,将彭阁老从沉思中唤醒。
午门外这些叩阍进谏的官员里,基本上以科道为主,夹杂了各部若干中层官员,不然李佑只凭五品当不了领头人。后来又有四个大学士来救场,其他九卿之类大佬的根据默契,一个也没有来。
根据召见限定的情况,到场的人中,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和掌道御史可以进宫,大概就是各部郎中、各道掌道外加大学士和李佑,人数约莫二十个。
都心知肚明,造势时人越多越好,如此声势愈大;妥协时人越少越好,人多嘴杂反而容易纷争不休。
把门官军放了行,得召官员鱼贯而入。只是那捧着宝玺出宫的内监和锦衣卫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宫外,他们并没有得到回撤命令,仍继续与剩余的七十来个御史、员外郎、主事们对峙。两边在武英殿谈不妥,这里的对峙就要继续下去。
矮子里拔将军,正五品清流佥宪李佑排在大学士之后、六部郎中之前,昂然入宫,又向西过了会极门,抵达武英殿。严格来说,这不是一次朝会,只能算临时碰面。
武英殿中,宝座之侧不知何时增加了一座金色屏风。不过众人都晓得,这屏风后必然是临时增添的归德长公主位置。今日确实亏得有长公主出面周旋,不然现在还僵持在午门外。
二十人立在武英殿里,显得有些空荡。不多时,珠帘后人影晃动,慈圣皇太后升了座。
行过礼后,徐首辅与彭阁老对视一眼,便由彭阁老上前开口。如今四个大学士中,徐岳是首辅,彭春时资历最深,杨阁老与金阁老都是这两三年的新进者,话语权比前两个差很多。
“圣母与群臣议事,未闻有公主参预者,臣奏请归德千岁回避”彭阁老一开口,便出乎所有人预料,先提起了归德长公主。
李佑站位离彭阁老不远,闻言吃了一惊,猛然侧头望向彭阁老。
而彭阁老则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李佑,并且读懂了李佑的神情归德长公主之事完全与你彭春时无关,你闲的蛋疼多这一句嘴么
不知为何,一股报复后的快意涌上彭阁老心头,李佑这厮闲的蛋疼并坏他大事的时候还少了老夫今日就坏他大事,看今日还有谁为他打掩护说情。
从道理上,彭阁老说的不错,国朝君臣议事,从来没有公主在旁边参与的。
归德千岁固然经常在文华殿出现,但那是天子读书讲学的经筵上,并非朝政议事,她来监督天子上课而已。
可今天她出现在武英殿君臣面议的场合,就是不合常理的举动了,不过刚才没有人往这方面去想,默认了眼下是个特殊时候。
既然彭阁老公然提了出来,糊涂是装不下去了,必须要有个明确说法。
众人确实没有什么道理替归德长公主说话,李佑大约也是有所顾忌,不敢公然挽留长公主在殿内参政。
殿内沉默半晌,金屏后传出了归德长公主的声音,“既然如此,别过母后与诸公”
随即金屏后又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后,恢复了寂静无声,应该是长公主已经出去了。
众人不像彭阁老这般,孜孜不倦的以阴谋论反复推测李佑,并看破了李佑与长公主之间的联系。只觉得彭阁老在这关键时刻有点小题大做,不过既然归德千岁已经主动走人了,那就没什么可说的。
下面该谈正事了不得不说,殿中氛围很微妙。
说白了,大家进这个殿,就像两个绝顶高手各自发了压箱底大招后,仍然拿对方没办法,在不得不妥协的情况下谈交易来了,谈不拢朝政就暂时崩盘了。
殿里至少都是五品官员和资深御史,没有初入官场的小白,对此皆心知肚明。
微妙尴尬之处在于,前一刻还在高喊仁义道德、天理纲常,后一刻就开始生意买卖似的讨价还价,叫众人总是有些唏嘘。好在能站在这里的官员心理调节能力还不错,很快便适应了。
先要谈的是,把宝玺尽快收回,该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去。这东西一直在宫外搁置太不妥当了,万一出现什么问题,全都得担责。太后收回圣旨的议题,可以略微靠后慢慢谈。
又是彭阁老充分发挥了大学士的首领作用,一马当先侃侃而论,“李佥宪妄言天子宝玺,酿生宝玺离宫变故,有失人臣之道,请圣主从重处置其余逼宫大臣,可罚俸为惩”
殿里众人对此默然,钱太后的态度如此强硬,要解决绕不过去的宝玺问题,不牺牲李佑不行,他要光荣了。
这就是“带头大哥”的代价在获得名满天下的巨大名气和声望时,常常也要承受被贬职的荣耀。在国朝,大规模谏议事件中,最激进的领头之人被处置仿佛成了一种潜规则。
没错,直言谏君后被贬职和廷杖一样,既是惩罚也是可标榜终生的荣誉,别的官员也都对此致敬,大明官场的心理就是这么怪异。
追其源头,大概是当年的官员们在某些情势下,既无力解救同僚,又舍不得同甘共苦、同进同退,故而渐渐的给被廷杖贬职的同僚套上一个荣耀光环进行褒扬,以此来消除理想和现实产生矛盾后的内疚,或者叫自我催眠。